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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相和歌其二: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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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一切历历如旧,这一转神,他恍惚又再拨转了一刻光阴,回到了那长长的山门青石阶前。初至纯阳,是时逢值天宝十三年的腊月,此前他正一路纵马走山,未戴斗笠,鬓发间都落满了一片白,终于停驻在这深山中的观宇前,在驿站栓了马徒步而入山门。因是岁末,观宇入口并未设有迎客的弟子,他便敲了敲铜罄,顾自缓步拾阶。

    未扫的新雪漫道,到了三清殿,殿后又是一重山阶宛转向高处延伸,空中纷散的雪霰几乎遮蔽了沿山而造的层叠殿宇。穿过密如帘幂、散若絮柳的飞雪,他却很清晰地看见殿后山阶两侧巨大的、未经雕凿的山石之上,有着蓝白道袍的纯阳弟子循着太极广场上的步虚乐声舞剑,起落如白鹤腾舞。剑势破空,青锋澄如秋水,未沾片雪。

    而陆浮黎并未避于殿角檐下等待,三清殿前临崖的道场旷无一人,唯有他卓立其中,衣边鬓角一如那舞剑弟子掌中三尺霜刃,自有冲霄剑意相持,浑不沾物。他后来也知晓这不过是坐忘经运转至极处、内息自然护体的结果,当时却不由得被这情状引去了注意,很是惊叹。

    而今他再于梦中重临旧地,却分明察觉其中年少时浑然未觉的几分蹊跷——光是访拜道教山门,过而不谒三清,这就已经是十分特异的做派了。

    三清殿后是纯阳弟子入门之前洗却俗尘所用的一方寒池,这间殿中还有同心锁之类供香客祈福,香火鼎盛,江湖中声名堂堂的道门剑宗如此之接地气,他一个外人瞧着也觉得很有意思。陆浮黎仿佛有些尴尬,又因为恰巧途径,便略介绍了两句——素日里这小道士其实颇寡言少语,其后数月中他很是奇怪过纯阳宫为何会遣这么个人来接迎客人——陆浮黎望着这寒池,忽然没有首尾地说了一句:“我在此处待了十七载,却未曾想……”他过来一眼,抿住唇不再往下说。

    十七载,记得他俩年岁相仿,天宝十三年的时候,统共来算“这辈子”也不过就过活了这么些年而已,他于是接了话问道:“哦……陆道长是自幼便在华岳么。”

    陆浮黎挑眉看他,道:“并不,我籍贯江南道。”也不再多说,只颔首略向山石上的舞剑弟子示意,便带路向栈道,往别峰的老君宫而去了。他暗暗撇了撇嘴,只觉这接引弟子做派古怪得很。

    到行至栈道之上,终于算是有了避雪之所,他松得一口气,只觉发间融下的雪水都快要结成了冰,好不狼狈。深雪京畿山中的这一番清寒彻骨,很是让在万花谷的四季如春中长大的人吃了一个下马威。

    冷不防的,陆浮黎递了柄伞过来,他接过,看对方又很是顺手的帮着掸了掸衣上雪,终于还是道了声谢。陆浮黎轻轻道:“正是要封山的时候,也没甚么人会这时候来观中,这本该是驿中人该备下的活儿。”

    檐下垂了晶莹的冰棱,栈道之外是轻薄的云霭,他探手入内,忽而兴起,随手运了百花拂穴手的几式,果然只见指端云雪纷纷避让,浑然不沾,不由心中大乐,口中答道:“一时起意便来了,忘记多做准备,倒是劳烦你们。”

    陆浮黎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有所动,垂目道:“并不曾。”

    他便笑了下,收回手,顺而整了整衣冠,听得陆浮黎转身之际轻轻一声喟叹:“原是这般,果然。”他微觉诧异地看过去,入目依旧只是纯阳道子惯常冷肃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栈外浮云,并不知是在说与谁听地接着道:“东海蓬莱,碧游一脉道统,竟而在此。”

    这话他听得更是不明不白,窥对方神色也不好再问,只得扶了伞一径地闷声跟着他走。

    纯阳宫坐落于峰峦之间,第一日陆浮黎引着他直接从夹道过三清殿,因正是日课的时辰,也未曾上太极广场一看,沿着殿后栈道过了峰头,便到了老君宫外遥对落雁峰之处,专供客卿起居的一片院落,安置下来。

    镇岳宫太极道场往莲花峰一带,宫中弟子素日起居之所名为天街,其实两者毗邻极近,他与陆浮黎在纯阳宫的那段时日里是几乎每日都要见面的。除却初见那会儿陆浮黎说话听着没头没尾了点儿之外,他其实还是个颇可靠的人,客居之中诸事,翻阅道藏,切磋论剑,乃至素日起居,果然多有劳烦,也渐成好友。甚而兴起之时他们还做过悄悄地占了老君宫的丹炉摆弄些一拍脑袋就起意要炼,根本没甚么用处的奇怪药品这样的顽童行径,也亏得灵虚子素性宽和不与小辈计较。两人一个专于琴道、另一人似是个武痴,都未专精过神农制药之类,然而那时候两人凑做一起凭由灵光任走的而产出的一些小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也颇有乐在其中的趣味。

    不过年少之交,策马同游,待到后来,多数也就相忘于江湖了。是以他会诧异,这少年之时的故交好友,竟会在这多年之后,复又入他梦中。

    时间转至元和八年的仲春夜,他悠悠醒转,再仔细翻检记忆,旧日信笺尘封许久,墨痕宛然——而他惊觉同那纯阳道子陆浮黎的交集,再如何算来也不过天宝十三年,华岳纯阳宫那八个月的寄居共处,连同归谷后两年半的书信往来。很快地,他就在生命中消失了痕迹,再无音讯。而他忽然想起,陆浮黎其实从未与自己明言过师承,说是玉虚门下,不过从他衣衫纹饰之中推得的结果罢了。而他自称的浮黎二字,并非常人俗家名姓会用的字眼,却也对不上纯阳弟子所论的行辈,奇怪得很。

    其后在外行走偶然再见,纯阳门下的入世弟子,起初他尚耿耿于两人于其时乱离之世情所见背道殊途之下在书信中相争不下而生的口角,等想起来再打听时,却仿佛从未有人听闻纯阳玉虚字号的二代弟子中有过此人。有人模糊记得一二的,也道他在天宝十五年初便说是接了长空令启程往昆仑去了,此后未曾再见其踪迹。

    ……

    从梦境乍然回到现实,四下寂寂,未闻蝉声,唯有隐隐的飞瀑水声入耳,正是仲春夜万物入眠的万花谷。而迟暮之年,本就觉轻梦浅,毫无睡意地挨上半夜是常事,今日外间的声响与他在熬等天明的时候所熟知的殊有不同,几乎要让他怀疑自己只是从往事之局挣扎出来后趟过岁河,闯入了另一个幻境之中,兜兜转转寻不到出路——而其实并未从梦魇之中醒来。

    他披衣推门而出,无云无星,唯有透明冷彻的月色擦过他身畔,照入斗室之内。他转首看过一眼,悬于壁上的琴匣、置于枕边的卷册、屋角的小药炉还煨着暗暗的红色火光,一切似都毫无不同。

    在谷中的居所在重新修葺之后便设在仙迹岩的近侧,立于门前正望见荷桥上方凌空的琴台,其上奉着苏雨鸾从前用以考校弟子的三具琴,其实原本该有四具,然而她最常使用来奏高山流水一曲的那具在安史之中为她携出谷外,就此流落不知。

    他负手立于门前,怔怔地望着琴台的方向,眼中空无一物,只追着台上焚香的鼎炉顶上袅袅散入夜雾中的烟气,阶边有守夜的弟子半倚半坐地打着盹。漫散的思绪就像那烟,飞如游絮,聚不做一处。

    瀑声隆隆传到近前已是若隐若现,盖不住揽星潭淌去的水流潺声,初冒尖的荷叶微微起伏擦着水的声响,甚而还有花树枝叶在风中的轻微瑟瑟之声。还有——还有悠远而长的鸟鸣,夹在这万籁之中,凄声宛转。

    显然不是羽墨雕,是什么样的禽鸟,深宵飞落这寂寂谷之中作鸣声呢……他摸寻着回想,模糊觉出这应当是某个被弃置在记忆角落的时段之中,他所十分熟悉的一种鸟儿——是无量山神木谷的神鸟,还是太原城中穿掠烽火箭雨的军禽……

    他猛然惊觉,青岩深谷,相隔长安京畿,复又隔秦岭曲折崇山,这里,怎会听得到华岳山中的鹤唳呢?

    复有清越的剑鸣腾空之声,撞破谷中窃窃的万籁声响——是纯阳弟子的轻功御剑腾空,落地时按下剑光的动静。他怔怔地转首看过去,那是通向三星望月的寻仙径方向,隔岸有素白间蓝的道袍,分拨开及人高的虉草与蓝花楹,跃上水中石台。

    在仲春夏初的夜,四季如春的谷中,忽然他只觉彻骨生寒。

    相隔太远,眉目看不分明,来看身形还是个少年人,披羽氅、其下衣饰分明是寒杉式样的冠袍,莲冠束发、负玄剑,冠带与剑绦皆白,这是多少年都未见过的打扮,只有六十余年前的纯阳气宗弟子方会如此穿着。

    就像是个最怪诞的梦境。在迟暮之年,他看见了一个从记忆深处走出仿佛在时光中凝定了模样的故人,就这样穿过薄雾,踏着月色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