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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六节 平生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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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乌渐渐西沉。

    长月城郊泉酒坡上,狄宝已等得着急,这儿是狄阿鸟和一干灾民一起披荆斩棘,给建起来的聚落,而今有了条件,已成为一个小型堡垒,因为狄阿鸟的缘故,这儿的百姓是比自家庄园还可以信得过的,与暗魂的窝点相比毫不为过,里头密库之中,收藏诸多的兵器军械。暗魂已经先后抵达这儿,在这里集结,他们中有不少已划出来,称为军刺,可能这种轻率地汇聚,十三衙门那儿会有察觉,一旦黑明亮等人逃到这里,由这里设法抄近路抵达泾郡……怕是连这个堡垒在内,整个长月的东夏势力将会一网打尽,即便他们不来这儿,对东夏暗魂和军刺也是一种考验,那长月城上炸起的烟花,你觉得不会有人去留意?潜伏在长月的东夏秘密势力,能没有人已经引起十三衙门的重视?甚至这种集结,也破坏了相互联络的原则,哪怕蒙面,也会使得一些谍作,认识出他不该认识的人。

    这也是狄阿宝的疏忽。

    事实上可以借助一些不知情的势力来干这件事,三分堂有钱,东夏也打下很多的基础,可谓有势,足以让一些不相干的势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完成对黑明亮的掩护,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使人来不及反应,想的不够周到,在手下人的建议下,直接做出了最激烈的反应,而这个反应,只会是保护狄阿宝,保护入京的秦禾的人身安全的。

    狄阿宝毫不珍惜地使用,也是表现出他的一种态度,他要告诉别人,乃至告诉他阿爸,自己重视长月的钱业大才甚于性命。

    聚集了几百骑士,人却没来,狄宝格外焦虑和慌张,要是人没接出来送走,整个东夏潜伏长月的势力暴露出来?

    眼看就要天黑了,人还不来,狄宝一鞭挥在土墙上,打出一股烟。

    手底下暗魂上的重要人物开始劝他:“殿下。已经派人去看了……你万不能着急。沉得住气。如果天黑之前他们还不到,咱们就把人散了,十三衙门还不至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然后今天到来的人里头那些外围的,分散的,分批撤走,过后换来新人。”

    狄宝毫无掩饰地说:“你知道,我不想再呆在长月……你不觉得现在是我挣脱牢笼的机会?带上他们,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回到东夏去,嗒嗒儿虎阿弟十四岁,都可以在别人的辅助下,领兵数万与名将争长短,我却在这儿做人质?”

    手下没敢吭声。

    也许在长月久了,见识足够多的阴谋诡计,几个手下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嗒嗒儿虎领兵数万与陶坎作战,说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后来被流放,狄宝这儿也能知道,他一心想走,无非是一种问嫡的意图。嗒嗒儿虎因为打败仗,背了黑锅被流放了,自己回去,虽只是庶长子,却有可能被父亲授予大权。但这些手下不是狄宝的私人,他们是暗魂、军刺中被派到这里的人物,与其说权力在狄宝手里,不如说在他们手里。只是与谁来往多,自然而然与谁亲近。

    狄宝才智武艺都是上上选,性格狡诈,心黑手辣,而且不乏谋略,手下们通过平时的接触,自然会在嗒嗒儿虎和狄宝之间有所偏向,但这只是偏向,哪怕还会隐晦地出出主意,但他们不是狄宝的私人,更要为长月的东夏潜伏势力负责,谁也不去接这个话,只是在一旁提醒狄宝:“殿下。代价太大了呀。如果他们天黑之前不来,我们就把人散了,让之前咱们物色的那些势力去办。”

    正说着,有人跑上来,却不作喊叫,到了跟前,小心翼翼地说:“来人了。”人接过来,站到众人面前,不到级别的人全部到外头警戒,来人说:“他们不走了?黑先生说,不能走,一旦要是走,我们东夏在靖康的钱业,就会全军覆没。”狄宝“嚎”一声,拽上他的衣襟,双手上提,几乎把人给提起来,脸凑上,咬牙切齿地问:“那他们呢。他们自己的价值,他们自己不知道吗?”

    来人说:“黑师爷说了,朝廷是在转借民愤,挽回官币的信用,他和几个执业抽签为算,选出来人服罪就行了。他们还能依靠账册和金银,给试着把人救出来,现在,人都在黑先生的府邸,一十二位执业一起抽签,抽中者死,余者生。”

    暗魂上一位大都铛不敢置信地问:“他们不是死士呀,功成名就的钱业巨才,家资亦不在少数,他们怎么可能有这决心?”

    但渐渐的,谁都不说话了。

    众人无比肃穆。

    这是舍生取义呀。

    狄宝也一样,撒手丢开来人,往后退着,突然之间,他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该到场?去看看。”

    众人给他摇头。

    这个时候,狄宝能去看看他们?

    不是送给人家把柄吗?

    只是众人还是难以想象,甚至包括一位秘密调查过黑明亮的军魂人物,他知道黑明亮虽然没有贪污的举动,但是他自己给自己借贷,这些年置办的产业不少,他的儿子黑陇坐享其成,在长月城与人斗富,万两白银来包过花魁,年纪轻轻的一个少爷,肥得根本走不动路。这样的人理应贪生怕死才对。

    他怎么连跑都不肯跑呢?

    众人纷纷把尊敬献给这些钱业上的巨擎,却更是觉得自己这些人如果将来连这些文人都比不过,一定无地自容。

    夜色渐渐笼罩上来,狄宝带着征询望着众人,大伙一致决定,取消打算,赶紧湮灭痕迹,擦干净屁股。

    黑明亮此刻坐在自家的府邸。这些执业,只有一大半知道自己东家的背后身份,也有至今还不知道的,哪怕有人通知他们走,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和东夏的真正关系。哪怕去东夏是一个选择,他们依然不会多想,三分堂掌握一国之钱,怎么可能没这点打探的能力?怎么可能不结好多个国家?

    但是坐在这里,他们一致决定,要有人赴死,不跑……

    跑是一种选择,可以活命,但是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基业就会完蛋,里通外国,坐实其罪,自己跑了,但会死很多人,甚至是抄家灭门。大家团团相坐,个个平静,根本不像是怕死的商贾。

    黑明亮的一个学生捧着竹筒把竹签送到他们面前,人轮流去拿,然后握在手里查看,黑明亮也抽了一支,然而一看,脸肉抽搐了一下,没想到死签哪也没去,在他手里。紧接着,他闭上眼睛,喟然道:“握一国之财,主兴废之事,我这一生,也因为得遇明主,值了,三分堂开创了钱业的一个时代,这是钱业上的道呀,我亲手建立,就由我亲自卫道吧。”

    众人也没想到会是他,纷纷疾呼:“黑先生。谁都行,你不能呀,三分堂,乃至将来的钱业可以缺我们,缺不了您呀?!”

    黑明亮悲苦一笑,说:“这是天意,若我反悔,签哪还有公平而言。”

    他轻声说:“派人问清楚会是谁来干这件事,免得揽不到身上,死一个还不够,最后还是死一堆。”

    让自己的管家送走大伙,黑明亮站起来,起身往内室走去……他的妻子、小妾以及儿子都不在这边,他也不知道怎么与他们去讲,也不知道自己时候,自己那个儿子会不会再胖下去,直到胖死。

    几个弟子纷纷跟来。

    平时他亦看重这些弟子,予以重用,说了一番临别一样的话,让他们下去,为自己料理些自己还放心不下的事儿,只留下韩胜一个。

    韩胜?

    十三年前自己救助过的一个喜欢读书的少年,亲手带入行的,而今算学不在自己之下,关键是悟性无人能比……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儿刚刚十五岁,已与韩胜定亲,等若说,如果不出意料,他会是自己的女婿。

    房子早被烧热,一团暖气,又有着厚毛做出的软榻,卧进去,软绵绵的,像是到了坑里去,黑明亮坐在上面,却感到有点冷,手脚不自觉发抖,他轻声问:“韩胜。你是知道我的事最多的人。私下无人的时候,你总劝我离开东家,觉得我是敌国的奸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一直没有与你多说,因而这些年你也过得痛苦,一边是授业解惑的恩师,一边是靖康这个国家,对不对?”

    韩胜哭道:“恩师,你现在撒手也还来得及,您的本事天下无双,朝廷也会重用您呀,你为人赴死又为了什么,值吗?”

    黑明亮摇了摇头。

    他小声说:“孩子。你别哭。我有今天,其实是我咎由自取,我太贪了。七八年前,东家就让我去,我不舍得自己拥有的一切,又觉得那边,荒凉不堪,又在东家身边,有些小动作,我不敢做,我一心留在这里,东家要开官庄,聘我我都不去,早知会有今天,我却下不了决心,不是自己找死吗?”

    他惨淡地笑了,轻声说:“而且东家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当年我跟他的时候,他就说过我太好钱,非死在钱上。”

    他反问韩胜:“而今我理财的才能也许算举世无双,但真的举世无双吗?很多想法,很多思路,很多举措,都是东家在国内召集人才论证,交给我来去做的,三分堂每一个决策,就都有人下去记录评估,然后再带走……我是一步步跟着走,才有今天的经验和才能呀。你说我向朝廷求饶,朝廷会放过我?用我,对吗?我问问你,这三分堂资产数万万,东家交到我手里,由我掌握……朝廷敢吗?我有什么主张,说做就做了,回头是亏是盈,百万以下不用告诉他,他都不问,朝廷会吗?三分堂,虽然掌握天下钱财,但是东家从中取用,却有限度,几乎没有超出过应得的红利,一时急需,事后还会补上,尤其是他建国之前,为支持三分堂的保住银根,尽征国内金银钱……如果是朝廷呢?怕是更乐于拆了东墙补西墙,这钱庄里的银根,被他们抽完。”

    他轻声说:“东家是建立了一个国家,自己又是什么人?分什么敌国、外国?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我跟着他,走的是一条大道,而如今,则是在得道的路上,我虽然死了,但我的手稿必为后人造福,一个贪财的师爷,能走到今天,还有什么苛求的?我唯一想要的,是把我们的钱业保留下来,而今一分为三,还可再来,而我们走了,东家在靖康的钱业,就会毁于一旦,受牵连者成千上百,黑某怎敢呀。”

    韩胜痛哭不止。

    黑明亮说:“别哭了。我若死了,没有人主持大局,我怕内部有人心里想报复朝廷,毁坏存根,转移银根。我把你派去。给我死死地守住。”

    韩胜哭着问:“先生。为何你这会儿还顾着银根和账册呀?”

    黑明亮想了好一会儿说:“有时候我无比渴望天下大乱,这样的话,东家入关,自是比别人——任何一个人做皇帝要强。每当我冒出这样念头,想要胡来的时候,往往反而会是东家制止我,虽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却想……现在朝廷定要坐实我们与东夏的关系,那我就要把存银和账册保存着,让他们一笔笔过目,让天下人知道我们的清白,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做钱业的节操,我看他还是管不好钱,到时候还怪谁。其实钱不钱的,重要吗?金银能当饭吃,能当衣裳穿?这些外物不过是来计算百姓的劳作,个人拥有的财货田产而已。我想除了东家,便是账册清清楚楚,朝廷上下也不会公公平平地分拣出来。国内门阀都在套购银票,制造恐慌,越恐慌,他们套购的银票价格越低,获利越大,这你我能不一清二楚?朝廷要清算,找我们其实不如找他们,找不了他们,才只好诬陷我们,吕宫出山,不过是迎合了朝廷的上上下下。”

    说到吕宫,黑明亮陷入回忆。

    他曾是吕经的师爷,老老实实说,吕宫是他的半个学生呀,不知道这半个学生,看到自己这个在他年幼时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半个先生赴死,会是什么一个表情。

    黑明亮又说:“把你哥照顾好。我把他养得太肥,太肥,别的方面,自有东家的人照料,唯有这个肥,却没办法。”

    他笑笑说:“韩胜。记得东家的好。东家派人来通知咱们走,动用的是整个潜伏势力,那是给他爱子准备的。”

    黑明亮还在发抖,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发抖,但是一种亢奋,却浮现在脸上,走下榻,徐徐挪脚,找到玉石做的陶朱、猗顿的雕像,拜了一拜,说:“某平生爱财,却知二公看似为财,实则求义,改日若追随两位先公而去,还望多多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