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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跪羊图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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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三,月光之下的洛京皇城,银龙盘脊,崔巍庄严。

    有多少异乡客,巴望着自个儿能在洛京的坊间胡同里占上一席之地,天子脚下,长居久安。

    洛京城宝善坊羊肠胡同,名乍听着不雅,但一提着它的别称“翰林胡同”,就会让洛京城中人肃然起敬。

    羊肠胡同的院落大多小巧拙致,在寸土寸金的洛京,论卖论租价钱都是不菲,但根本不会有人轻易出手,一条胡同两边的十来座院落本就是累世相传,有几家还是曾经的宰辅旧居。甭管是家道中落仅剩下一院的小官,还是有御赐官邸或另购豪宅的大人,都不会有任何人会轻弃了扎根在这块宝地上的祖宗家业。

    胡同中间的一家,院门紧闭,洒着银辉的院子整洁素雅,树影掩映着书房里还响着的清朗诵读声。

    “跪哺吮母液,受乳躬身体……孝道莫迟疑,反哺莫遗弃……”,高恭端坐在椅上,轻捋着才蓄上没多久的短须,听着膝下的两子端正地站在他的面前,齐声背着塾师新授的跪羊图歌。

    最近两三日里,这首《跪羊图歌》开始在洛京城中逐渐风行,消息灵通的夫子自然就将此杂在课业里教授弟子,若没这眼力劲的,估计早就被主家扫地出门了。

    原因无他,不过三字,“上所好!”。

    正供职翰林编修的高恭高长德,在孩童的清音中眯起了狭长的凤眼,回忆着昨日有幸得见的当今天子亲手所书,在脑海里拆解揣摩着笔锋墨意。

    “通晓雅意,要看一个人写了什么,也要看他怎么写的。”,这是许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高恭在世叔周显家中,听周显指点书法时说到的。这话估计当日也在场的周家诸子都没留意,但高恭却牢记在心里。

    和有父亲一路扶持的周家子不同,高恭的父亲与周显同榜进士,但却岁寿不济,在他十三四岁时就撒手去了,因此高恭对为学之事要比周家几子都更上心。

    高周两家世谊兼且周显也有着失怙经历,对高家多有怜恤,周显待他们兄妹俩亦如亲子女,高恭的妹妹高蕙更是嫁给了周显二子周柏为妻。

    高恭那会儿一听周显开口指导,就敏感记起了父亲临终交待的遗言。“当今十岁冲龄登基,周显正是太后钦点的侍读之一。虽说天子课业另有明师相辅,你周世伯年纪轻经验浅,成天只看着天子默书临贴,却更是亲近……”

    若论熟悉当今笔意,当朝除了周显,不做第二人想!

    近两年,当今天子膝下三个大的皇子皆到了婚龄,奉天子令选皇子妃本就是大事,更何况,隐隐有言,在诸皇子婚事俱谐之后,皇帝就会册立陈朝的新太子。可身为礼部尚书的周显却从去年起就再三地于御前请辞。

    想来是周显提前觉察到了些许不为人知的上意,因此并不看好由谢贤妃所出的齐王。高恭轻敛眸中寒芒,心下隐约判定。

    不管是否确定,他也庆幸着因为妹妹与周柏夫妻不和,高家在近些年跟谢家的往来也就是个面子情,四处乱窜的谢家也没想起他这个平日里死板又不起眼的小编修。有些事,对于目前就只他一人撑着的高家而言,还是不沾为妙。

    再一转念,高恭细听着孩子们正背的《跪羊图歌》,对周显近日的境遇,暗自唏嘘。

    在六月十五日洛京西郊大慈恩寺的一场法会结束,微服听经的皇三子梁王遇刺,虽然皇子只是微伤轻恙,但刺客还是误杀了数条人命。

    周显的五子周柘,就是在那天被刺客误杀的一个,也是身份地位最有分量的一位死者。他生前在大慈恩寺还未绘完的壁画是一组跪羊图,血溅的图上就题着这首含着佛家劝化意味的《跪羊图歌》。

    “爹爹!”,已背完诗,静候了半晌儿的两个男孩相互看看,年纪小些的高维上前一步,对着神思物外的高恭轻声一唤。

    “君子不器,何解?”,高恭掀起眼皮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突然问道。

    “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十岁大的高绩略一思忖,曾背过的功课,朗朗上口。

    八岁大的高维偏了偏小脑袋,一对黑琉璃样的眼珠儿轻转,灵动非常,“可孩儿也听过有作‘君子不相’解,说是……”

    “若专攻一才一艺而不及其身家性命,不可称为君子。君子居仁由义,在上致民安乐和顺,在下修身齐家!”,截了高维欲出口的歪理,高恭一声长叹,肃颜道:“百善孝先,跪羊图歌你们两个都背得不错,但终归浅浮,须记得还是温好经义……得进功名,重振家声,方是真孝……”。

    端正训子的高恭,白净的面皮下隐带了些羞红,周柘是姻亲又是逝者,即便这样隐晦地在背后点评,他自觉还是有些失了君子之风。

    好在孩子们的心思是极单纯的,毫无所觉中,两个男孩清脆的嗓音已经开始应答起高恭提出的其他问题。

    当爹的也就丢开了心中方掠过的淡淡不适,在父子问答中频频点头。

    高恭的举业起步晚,除了连续地守父母孝外,更主要是在读书上他是属于稳扎稳打的苦学一族。高父在日,还曾点评过他的读书天份不如其妹。所以,他一向认为无论是年少成名还是大器晚成都是殊途同归,只要别象自家妹婿周柏一样小时了了就好。

    眼前一母同胞的两个男孩长得极象,只是略差了些个头儿,面容清俊,眉眼容长,鼻挺唇红,一对儿芝兰玉树,瑾瑜双辉。

    长子高绩稳健,所学扎实,引经据典颇有风范,他不担心。但八岁的次子高维却有些机敏有余,高恭眉间划过隐忧,深悔此前曾让次子跟着周柘学画两年。

    周柘返京婉拒了谢家留宿的好意,带着家仆住在了西郊的大慈恩寺,除了定时探看周显,不入公卿门,不重礼往来,以示周显被长子周松所累方才卷入那起贪弊案的无辜和周家的清正自守。这一点,在周柘入京伊始,高恭略加思忖就想明白了,也就自守门户,冷眼旁观,不象谢家一定要纠结着亲戚关系三番五次硬要拉着周柘上门以示亲近。

    而周柘静心留在大慈恩寺中画壁画的事,待他身死人人称孝时,洛京城中混着官场的人只要不傻,都明白过来了他原本的谋算。

    当今极重孝道,萧太后于昭和六年谢世,天子次年即改元永德,诰天下曰,永念慈母恩德。并将洛京城西郊的广济寺敕封改名为了大慈恩寺,于寺中修七宝浮屠塔供奉。此后,每年逢六月二十九的孝慈仁皇后生辰,天子都会御驾亲至大慈恩寺,拈香祈祝。

    周柘题壁的一图一歌,再加上与周显交好的大慈恩寺主持智空大师的说和,只要让天子念及一丝一缕周显本就是要回乡奉养老母的苦情,就很容易能让周显得脱。

    只是时运不济!周家父子的运道着实差了点,周柘没等到皇帝亲临,反倒等来了刺客杀星。周显得了天子开恩,可一出了狱,就得直奔去大慈恩寺收敛儿子暂厝的尸身,白发人送黑发人。

    周柘绘画自幼师承本朝名家大陆学士,在陈朝青年一代屈指可数,隐有宗师之气。可再有才华横溢,又如何?

    从书房回到卧房,由妻子黄氏服侍着净身安寝,对自家麒麟儿很是满意的高恭由衷地赞了黄氏几句,接着又叹了气忧心起儿子的未来,“妻贤夫祸少。周柘少时课业上佳,如不是当初在燕州……在燕州蹉跎了学业,不得寸进,能有个官职傍身,或得近侍天子,又何必如此冒险行事,平白遭了杀身之祸。绩儿、维儿都已渐大了,你自要对他们身边的人多上点心,别没得被勾坏了……”

    “妾身晓得的!”,黄氏连忙地点头应了,脸上笑意亲和,温婉如玉。

    小院雅居,一烛明光,正照着一个孩子稚雅的侧脸,他的一只手中执着一本翻开又卷折起只留了几行的《论语》,另一只手却是在书上拿起放下,不停调整着遮挡的姿势。

    “高维!睡了!”,高绩半倚在床头,不满地催促着。高家二子,一母同胞,只年头年尾差了一岁多,日常都是一起起居一起上学的,弟弟大夜里不睡,他也不得安生。

    “哥,我知道了!”,高维侧转了小脸一边应着,一边把手上的书卷重新整饬平整,放在了桌上。

    嘟起的小嘴吹灭灯烛,余烟袅袅而上划出一条淡淡的灰线,高维摸了摸左臂上的一道旧日伤疤,恍然若失。

    去年应当大约也是这时节,也同样是在这间房里……

    “维哥哥,君子不哭!”,一只白嫩的小手挡住了半卷书,拿着书的小姑娘头上牢牢缠着厚实的绷带,却眉如弯月,笑眼盈盈,不错眼地盯着左臂正换药的小男孩。

    “周曼云,念错了!不是哭字,是器,君子不器!”,小男孩一字一顿纠正着,认真非常,一时忘了伤痛。

    “爹!是你跟云儿说,书上讲君子不哭,我是好女子,也同样不能乱哭一气儿的!”,小姑娘却不买帐,返身扑进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怀里,一脸不依不饶的爱娇……

    “不哭?不哭……云儿没了爹爹,还会不哭吗?”,小高维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旧事,几滴清澈透明的热泪悄悄地先挂在了腮边。

    夜深人静,更鼓轻敲声声脆,敲落一地童子梦。羊肠胡同高家院,一片宁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