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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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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主常自称‘寡人’,意是寡德之人,这是君王自谦时的称呼。‘寡’之一字,也常认为是‘曲高和寡’。因为这一层意思刘秀向来不喜欢这个词语,他最常用的也是‘朕’,而非‘寡人’。

    刘秀也从不认为‘曲高和寡’能够与他联系在一起。

    他哪怕是身为帝王,却是难得的注重情爱。在之前的二十年,他身边一直有阴丽华陪伴。哪怕是知道了阴丽华的面目,记忆之中也总有郭圣通相随。那样至情至性的陪伴,足以抚慰他知道真相的感伤。

    他喜欢的只是那个臆想之中的阴丽华。当年与阴丽华相遇的场景太过美好,无意间成为了雕琢在他心中的一个梦。他放任了自己沉沦下去。当梦境之中的面纱被揭去,那份爱意自然也就消失不见。

    看多了虚假之后,如果发现自己生命之中有一个极度现实的美好,便很容易动容。他对郭圣通的感情来的迅速而猛烈,他却从未觉得突兀。

    无论是幻想之中的喜欢,还是真心相伴。他高居皇位,却也从未有过孤身一人的时候。直至,今日。

    刘秀最初是连着那捆绑着郭圣通的凳子都抱在自己怀中,良久之后才觉察到这样的姿势并不舒适,便拿起了一旁的匕首。匕首上面还带着血色的痕迹,看着上面那明显的色泽,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良久之后,他终于将碍眼的绳索从郭圣通身上剥离。丝毫不在意所谓的帝王风范,随意坐在地上。紧紧地将郭圣通的身体拥在自己的怀里,让她背靠着自己的怀抱,头则是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低头将自己的面颊紧贴着郭圣通的面颊。那柔软无力地手掌,因为他的举动,轻微的从他衣襟上划过,这让他有种怀中人尚在的错觉。

    不由得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够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刚刚看到的所有场景,都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郭圣通依旧站在他的眼前,言笑晏晏。哪怕他所能看到的都只是郭圣通最面具化的笑意,听到的也只是那令他心酸的,略带自嘲与讽刺的话语。

    往常最是容易让人心生恐惧的黑暗,如今却是让刘秀心安。他微微紧了紧自己的手臂,脸颊与脸颊依旧是紧贴在一起。他不在意自己身边那极为喧闹的环境,怀中的人似乎便是他的整个天地。

    “皇上,不知这些逆贼要如何处理?!”张成看了一眼那负责保护刘秀安全的黑衣人,他将阴识等人拿下之后,便如同雕塑一样站在距离刘秀不远的阴影处,整个人似乎都与阴影结合在一起。确定了帝王的安全之后,其他的事情他根本不会去理会。张成却不能不在意眼前的状况,他的声音却比往常轻柔了许多。

    往日能够撑得起整个大汉江山的帝王,今日的表现异常脆弱。好似那极为精美的瓷器,只要再多遭受一些打击,便会直接碎裂。

    刘秀依旧保持着紧抱着郭圣通的姿势,没有其他的举动,似乎并没有听到张成的话语。

    “皇上,不知阴识他们要怎样处理?!”张成不由将声音放大了几分,期待的看着那坐在地面上的刘秀。

    然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张成看了看那束缚着逆贼的侍卫们,微微低头站在一旁,也终于不再开口。此时皇上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他说什么,皇上都根本听不进去。

    如果他真的用响亮的声音将皇上‘吵醒’,恐怕等待他的不是皇上的称赞,而是斥责。刘秀那鲜红的眼眸不由浮现在眼前,张成将自己的姿态摆放的更加谦卑。

    刘秀不知道维持着这个姿势呆了多久,而怀抱中人的温度似乎一点点的变得冰冷,不再是他最喜欢的温凉触感。不过,很快便被他身体的温度中和,他也就可以告诉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手脚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他的身体有几分僵硬。他的手掌不由的颤动了一下,他这才将手掌向上移了一些,手臂反倒是收的更紧。手背上倏然察觉到了一丝凉意,刘秀没有在意。只是,随着时间的增加,手背上的凉意越发明显。隐隐流动到他的手心。

    刘秀睁开了眼,充血的眼眸之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似乎不满意自己被打扰。他低头便看到自己手背上是一片鲜红色。他不由的握紧手掌,向着自己手背上方看。

    血迹一直从郭圣通的脖颈处向下蔓延,浸湿了郭圣通身上的衣襟。他手上的血迹,是从衣襟上低落下来的,将他的手背染上了一片深红色。他的整个世界,似乎也被染上了同样的色泽。心中毁灭的*在蔓延,拥着郭圣通身体的力道反而变得小心翼翼。他可以毁灭所有,唯恐怀中人,是他不敢碰触的。

    刘秀终于起身,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又因为坐的时间太久,腿脚都有些酸麻。强行起身让他整个人下意识的前倾。他的视线盯着郭圣通的面容,眼眸之中带上了明显的恐慌。

    张成连忙伸手,他一个人定然承担不住两个人的力道。索性在场的人,也有几个有眼色的,避免了刘秀摔倒,而且扑在郭圣通身体上的场景出现。

    刘秀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这才将姿势改变了一番。将从后面拥抱着郭圣通的身体,变成了公主抱。不再在这间寝室里停留,径直向着门外走去。他那双眼眸之中的痛苦、伤感……似乎都消逝不见。

    此时的刘秀看上去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就连唇边的笑意都重新出现。眼眸之中自然也重新变得稳重,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发现,他眼眸最深处的空洞。

    “儿臣……母亲?!”刘秀走出房间没多久,便碰上了另一群人马。

    此时的刘疆不似往常那般的柔和,穿着一身将士们常用的甲胄,视线看上去有几分凌厉。他的身后跟随着不少的将士,手中押解着几个与他们打扮有几分相似,却有细微区别的人。

    本该都是大汉的士兵,如今却被用在了内斗上。明显,为了这场内乱,刘阳计划了许久。为了避免自家人误伤,他在士兵的甲胄上做了些许改动。

    刘疆在接到刘阳带着兵马入宫的消息之后,这才带着人马赶了过来。他绝对是所有的臣子之中来的最快的,也如愿以偿的在却非殿将刘阳的兵马拦截了下来。一番战斗之后,以他的胜利告终。

    他从刘阳的口中得到消息,父皇并没有在却非殿中,便径直的朝着北宫的方向走。进入北宫之后,那诡异的宁静,他也有一丝不安。不过想到父皇平日里对母亲的保护,他心下便安定了几分。

    父皇早早便带着自己贴身的侍卫们来了北宫,哪怕是刘阳对母亲不利,也绝不可能达到目的。

    刚刚那一眼,足够刘疆看清楚刘秀怀抱之中那人的容颜,也足够他看到郭圣通颈部那一片鲜红。他不由的睁大了眼眸,将口中的请安咽了下去。‘母亲’的称呼显得有几分凄厉。

    “太医呢?母亲受伤了,你们为何不传太医?!”刘疆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放下那副温和的面具。

    张成等人微微低头,若是其他情况或许还有传太医的必要。哪怕皇上因为过于悲痛忘记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会尽职尽责。但是,中山太后是当场没了呼吸的。哪怕是医术再高明的太医,也不可能有治疗的方法。

    刘疆隐约从这些人的面庞上找到了答案,他微微闭了闭眼眸,眼底的深处有明显的自责。若是他能够早来一步,若是他没有自作聪明,若是他对父皇没有那般信任,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他之所以算计皇位便是因为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让母亲随心所欲的过她最想过的生活。结果,反而因为这场算计失去了母亲,是不是有些可笑?!

    刘疆当真觉得有几分可笑,他却连那微笑的面具都摆不出来。向前迈了一步,想要碰触郭圣通的身体。

    刘秀却是向后退了一步,避免了刘疆的碰触。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郭圣通那面上带着几分安详笑意的容颜,抬头对上刘疆那有几分怒意的视线。“疆儿,你来的刚好。”

    刘疆听到这句话,眼眸之中的怒意消散。父皇这也是在谴责他来的迟了一步,所以才不让他触碰母亲?!那已经伸出的手掌收回到身侧,拳头握的紧紧地,手心之中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疼痛,他却仿佛一无所觉。

    “你是太子,责任重大。通儿在几个孩子之中也对疆儿你最是偏袒。疆儿你从未让通儿失望过,以后也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刘秀只是看了刘疆一眼,便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郭圣通身上,仿佛从未移开。

    不让母亲失望……刘疆听到这句话,便不由的送开了自己的手掌。母亲对他最是关切,唯恐他这个太子因为她不受宠处境危险。如今刘阳绝不可能再威胁到他的地位,阴丽华所出的其他几个皇子不足为虑。他,不会再让母亲操心了。

    脑海中回荡出一声声郭圣通的嘱咐,无非是让他护好几位兄弟。年少时父皇对他们的疼宠一直比不上阴丽华所出的几个皇子。都说长兄如父,他一直要担当父亲的角色,教育几个弟弟。他从未让母亲失望过,以后也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责任感压过了自责,那份悲伤却没有缩小一分。

    “疆儿,也不要让父皇失望。”刘秀说完这一句,便抱着郭圣通继续往前走。

    刘疆来不及考虑刘秀话语之中的含义,看着刘秀抱着郭圣通离开。刘疆只来得及嘱咐了属下一句,“你们将所有的叛徒都压入大牢,等候审问。”

    跟随在两人身后的侍卫、士兵们见刘秀没有任何反应,便听太子的命令,压着那些人向外走。

    刘疆与一些地位较高的大臣,连忙跟上刘秀的脚步。刘疆看着前方的身影,或许父皇会带着母亲回到椒房殿。其实在他眼中,也只有椒房殿,只有皇后的身份,才能配得上母亲。

    走到拐角处,刘秀却并没有向着离开北宫的方向走,反倒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父皇,您要将母亲带往何处?!”刘疆不由的开口询问,他心下却隐约察觉到了几分。

    “去书房,你母亲最喜欢游记。”刘秀的脚步很稳,他开口的时候,笑意更是多了几分真心。

    刘疆知晓母亲最是喜欢游记,却无法理解现在带着母亲去书房又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并没有开口讲话,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不认为父皇的感情能够依靠。如今母亲已经逝去,他却更希望父皇能够亲自送母亲一程。

    或许最后母亲当真对父皇没有了一丝情谊,父皇却依旧是她执念了大半辈子的人。

    刘秀抱着郭圣通走进书房,他将郭圣通小心翼翼的放在书法里的凳子上。拿过被侍卫点燃的油灯。随手拿出一本游记,也不看上面写了什么,直接放在油灯上引燃。点着了游记之后,他便将游记小心翼翼的放在郭圣通的身前。

    “疆儿,你带着所有人出去,我想与通儿单独呆上一会儿。”刘秀从书架上抱过一堆书籍,一本本的放在火上引燃。

    刘疆又看了一眼郭圣通,双膝着地的跪了下去。“儿臣告退。”

    他这句话不仅是对刘秀说的,更是对那已经没有任何生息的母亲说的。或许是因为刘秀祭奠的姿势太过肃穆,他明知道会有相应的送葬礼仪,却依旧忍不住的在此时下跪。

    “去吧。”刘秀的声音异常平稳。

    “父皇,您莫要忘了明日的早朝。”刘疆刚走了两步便停下,看到刘秀这幅样子,他心下更不好受。这大概是有几分感同身受,他为了责任有几分振作。那父皇同样可以。明日早朝,当真有不少的事都在等着父皇处理。

    刘疆没有等刘秀回答,抬脚走出房间,帮忙掩上了门。低头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房间之中出现的越来越浓郁的青烟,他向后退了一步,在距离房门的不远处跪下。

    看到太子殿下这样的姿态,其他人哪里还有胆敢站着的,自然也都跪了下去。

    刘秀看了看手边的书籍,他走到门前将门从里面锁上。随手从书架上抱出一堆书籍,陆续扔在那正在燃烧的火苗上。那火苗很快便烧到了一旁的书桌,舔吻到了他的衣袍,他恍若未觉将书籍统统从书架上弄下来。

    直到觉得火势已经差不多,这才重新走回到郭圣通身边,在他的唇角印下一个吻,视线之中带着明显的满足感。将郭圣通的身体重新抱起来,拥在怀里。

    这样……便会真的不分彼此了吧。拿出他不知何时放入衣袖的刀刃,抬头从自己的颈侧划过。他因为呼吸困难瞳孔稍微放大了一些,唇边却露出了诡异的笑意。顺势将下颌放在郭圣通的颈侧,两人的血液仿佛也交织在一起。

    “通儿……”刘秀缓缓地闭上眼睛,哪怕是身体越来越无力,他的手掌,却牢牢的将郭圣通揽在自己的怀里。他衣袍上的火早已经灼伤了他的肌肤,此时也蔓延到了郭圣通的衣襟上,火势越来越大。

    刘疆不时地抬头,看着房间里火焰的光芒,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地起身,晃动着房门。“快,快给我把房门打开。”

    夜间书房的窗子是关着的,刘秀进去的时候也没有开启。外面弥漫出的厌恶这么多,里面的情景怎样可以想象。这样的环境,刘秀怎么忍耐?除非,刘秀有别的心思。譬如说,求死。

    他当真不知道父皇对母后的感情已经深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来北宫的时候,看着父皇与平日里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视线更多的放在了母亲的遗体身上。母亲已经死亡,几日后便要入葬,这时候自然要多看几眼。他刚刚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谁料到……

    大概在之前,还发生了一些他并不知晓的事。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将父皇救出来。

    人多力量大,他们没多大会儿便将房门打开。此时火舌已经将两人完全包围,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刘疆连忙扑上去,想要将两人身上的火扑灭,无意间看到不远处那染血的匕首。他的眼睛猛地一闭。“我们来晚了,父皇他……驾崩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微微一愣,继续扑火的动作,想要救下帝王的遗体。

    刘疆隔着火焰依稀能看到刘秀与郭圣通两人鸳鸯交颈的姿态,声音有几分沙哑。“都住手!我们都退下,如了父皇的心愿。”

    众人面面相觑,哪怕是跟着太子进宫的臣子们都有几分犹豫。没有保护好帝王的遗体,也是大醉,怎样才能给其他的大臣们一个交代。

    张成此时却是重重的跪在地上。“皇上是为中山太后而死,若是真的忠心耿耿,便就如了皇上的愿吧。”

    大臣们有几分退却,却依旧有自己的坚持。

    “住手,退下!若是有什么后果,我会一力承担。”刘疆的语气格外强硬,他更是第一个离开房间。重新走到刚才跪拜的位置,撩起衣袍,再次下跪。

    大臣们见刘疆这般也不再坚持。他们心里都清楚地很,如今皇上驾崩,刘阳与皇上的死脱不了关系。能够继承皇位的人,就只有眼前的太子。

    刘疆在一日之内送走了自己的两位至亲,他与兄弟们处理刘秀与郭圣通的后事。刘秀与郭圣通的遗体已经化为灰烬,交融在一起,根本不分彼此。这样自然不可能分开安葬,他们直接将两人一起送入皇陵,安排在了皇上才有资格安葬的主位。

    他下的第一份圣旨,在他登基之前便已经越矩颁发,将母亲郭圣通追封为皇后。或者说是复封为皇后。所以皇陵的后位处,就放置了一些郭圣通生前穿过的衣襟首饰等物。

    因为刘秀的死亡,刘疆第二日便毫无争议的开始处理国事,臣子们也一直催着他即位,他却一直等到两人的后事办完之后,才办了登基典礼。直到坐在皇位上,他有几分恍惚。他看着下首大臣们,唇角含笑,这笑意却无法深入眼底。

    大臣们都认为他与先皇相似,他肖似的其实并非先皇,而是太后。大家似乎都忘记了,郭圣通也喜欢带着笑容,她的视线看待亲近的人的时候,也总是格外柔和。甚至于,连将自己的才学掩盖,韬光养晦,他也是学习的母亲。

    每日他从母亲手中拿到的书籍,并非是什么游记。而是一些兵书、国策、甚至还有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心理学’。这些书籍给他的改变是巨大的,让他从一个真正温吞的太子,变成了如今可以带着笑意将所有人都算计的帝王。

    他在父皇和所有大臣面前都是一副温吞的景象,谁又知道他从两年前就开始算计如何登基。就连刘阳今日做的逼宫,他也想过不止一回。在看出刘阳眼中的野心之后,他便顺手推舟,让自己信任的大臣们去‘助’刘阳一臂之力。否则又怎会有那么多人,在太子声望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却还兵行险招。

    从两年前,刘阳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线。他很清楚刘阳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刘阳知晓的所有逼宫计划。刘阳逼宫,他刘疆及时救驾,到时候父皇只会将皇位留给他。而且,会在短期之内便交于他手中。

    他很清楚刘秀对他的满意,也知道刘秀如今最大的期盼。他默不作声享受着刘秀这样想法带给他的好处,却打着在父皇即位之后将刘秀与郭圣通两人彻底隔离的想法。只是,这一切他还没来得及做,便出现了意外。

    阴识没有如计划之中那样伴随在刘阳左右,而是带着小队人马去了北宫。母后为了不让父皇受他的要挟,自己终结了生命。也许,这才是阴识本来的计划。

    他自以为的完美,让他失去了最想要保护的人。也让他知晓了,这一生之中,没有什么计划是圆满的。重要的东西,要一直放在最安全的位置,才能真正保全。